关于故园和回忆。
“家”是什么。我出生在第七灵灾后,“家”对我来说是一片阴影,每每提及,像云团一样浮现于我记忆之上的,深沉的颜色。
赤血雄鸡农场的主人阿纳奥克叔叔,尽他最大善意和努力为我们建的房子是棕色的。房子用木板和刷了油脂的毡布建成,像裹着桌布的小木箱。
【资料图】
天气不错的时候,木屋里则是黑色的,一种朦胧的仿佛夜晚的黑色。木板缝隙里漏出丝丝缕缕的光线,反而把这黑色映衬得更深沉,充满了摇曳的影子。门上面钉了一颗钉子,一只很细的花瓶挂在那里,里面的野花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开放,有风的时候才精神起来,打着转儿,跳着舞,抖落的花瓣被吹到停留门口片刻的光影里。
阴天或者下雨的时候,木屋真成了罗列在一起的小箱子,看不清什么颜色,洇成一小片模糊的影子。我和铁锹、铁桶还有装满种子的麻袋坐在一起,等着太阳或者月亮重新点亮这片土地。
如果“家”的概念扩大一些,我想我的家是这片土地。
她的南边是茫茫大海,北边的地平线尽头能看到利姆萨罗敏撒的灯塔尖,说明我家比海都要高很多,要是发洪水,肯定淹不到我们家。一到了暴雨季,我就把这个伟大的想法分享给同龄的伙伴。
从梅尔托尔海峡吹来的南风亲自为我们的农场转动风车。巨大的三角形扇叶甚至遮掩了日光,在青翠的橙树,低矮的带刺灌木,滑润的石井、木桶和粉红的野花上照射出交错的光影。陆行鸟蹲在白色石灰岩做成的洞穴里假寐,渡渡鸟支棱着长嘴乱跑,把看守田地的叔叔们搅得心神不安。
我常常坐在井栏边的石墩上,享受农场里的无限乐趣。不单单是看大人们为麦子浇水,修剪茂盛的阿尔基克薰衣草,再把好看的花穗用蜡纸包着扎成捆,还能靠在食人魔南瓜垒成的垛子边,给辛苦工作的大人们泡茶。先用滚水烫一壶库尔札斯茶,放一大勺甜菜糖搅拌开,做成甜茶茶底。看到有人过来休息了,就切几个用井水冰镇过的新鲜仙子莓,泡在甜茶里当点缀。汗流浃背之后,最适宜喝一大口酸酸甜甜的仙子莓茶,解解疲乏和暴晒的毒气。
除了阿尔基克薰衣草和拉诺西亚香橙是利姆萨罗敏萨的特产,食人魔南瓜、仙子莓、库尔札斯茶叶都是从很远的地方引进的作物。阿纳奥克叔叔一直坚持种植外地作物,他宁愿牺牲一年的收成,也要琢磨出合适的种植方式。他是一个有着雄心壮志的农场主,毫不逊色于森都的园艺专家或者萨雷安的研究员。父亲母亲和其他逃难过来的人一起在农场里干活,跟着阿纳奥克叔叔学习先进的技术,他们养活了说不清的异域农作物和三种家畜——陆行鸟、渡渡鸟和拉诺西亚绵羊。农场救活了不少人,也挣了不少钱,不过对于一个孩子来说,怎么懂得这些种地吃饭的难题。
农场里最多的就是渡渡鸟,它们总像吃不饱似的,瞪着两只大眼睛来回寻觅,用长长的扁嘴插进土里翻来翻去。我听说渡渡鸟原本是会飞的,生活在灰海和翠浪海之间的小岛上。想必就是每天都贪婪地吃东西,长得越来越胖,直到胖得再也飞不起来了。像小鼹鼠一样的卢恩人把渡渡鸟蛋卖给阿纳奥克叔叔,我们农场就多了一种贪吃的笨鸟。为了让笨鸟减肥,我们用绳子扣住它脖子,趴在渡渡鸟背上,双手抓着绳子做的缰绳,双腿紧紧夹住它圆滚滚的肚子,轻喝一声催促它跑起来。只有我们小孩能骑着渡渡鸟四处乱跑,这是一项很大的特权。然而渡渡鸟并不好骑,我一上去它就啊啊地叫,表示我打扰了它吃食的悠闲日子,随即扭动圆圆的身子,奋力想把我甩下去。即使和渡渡鸟熟悉了,它也不愿意驮着我快跑,永远一副懒散绅士的样子。
每当我吃饭吃得太多,母亲就拿渡渡鸟做警告吓唬我,一边给我夹渡渡鸟腿,一边说“胖鸟的腿,吃了美。胖鸟的胳膊,不会飞。” 这荒诞的胡话总能把我吓得不轻。母亲以为我是害怕发胖被捉去吃掉,我却清楚地知道,其实是我折磨渡渡鸟太多次,有点做贼心虚。
我也不是只会捣蛋骑鸟,农场里什么植物开始成熟了,我准能第一个发现。不论早春还是晚秋,我都起得很早,而且越起越早,好像下了决心非要做最勤奋的小孩。风车的轮廓刚从雾中显露出来,我已经在农场里走了一小圈。食人魔南瓜的卷须开始爬藤了,红辣椒开始泛红了,麦子抽穗了,萝卜冒头了之类云云。伴着海鸟的欧欧声,大人们才悠悠醒来。父亲披着衣服坐在门口,手里端着热茶。叔婶们有的哗啦哗啦地磨镰刀,有的一手拎着自己的早饭,另一只手拎着家畜们的饲料桶,匆匆往窝棚去。母亲则一起来就要打理两片花田,但我已经摘好了今天的第一朵花,插在门口摇摇晃晃的细脖瓶子里。父亲坐在门口,想必能闻到花的香味。再过段时间,利姆萨罗敏萨的车队就要来采买今天的食材,成车地拉上新鲜的蔬菜和鲜花,蔬菜卖给俾斯麦餐厅,鲜花则拿到市场上。拉车的鲁加族大叔每年都从我们农场买小麦种子,有一年种子卖没了,他还很不高兴,说不是赤血雄鸡农场的小麦种子就长不出结实的小麦,磨的面粉也不香。他不高兴,我听了却很欣喜,这有什么不好呢?我们农场的麦子实在太受欢迎了。
说到受欢迎,倒也不是所有植物都和小麦这样受欢迎。有个姑姑专负责种植海岛移植过来的小萝卜,它极需要水,只要稍微察觉到干旱,就变得辛辣难吃。
比起市场上的基拉巴尼亚胡萝卜、紫色萝卜,海岛萝卜不受欢迎,只好被喂给陆行鸟吃,甚至陆行鸟吃多了也会变成萝卜皮一样的紫红色。
经过很多年品种选育和土壤改良,它终于好伺候些了,只要在冬春之交多多浇水,就能保证小萝卜成熟的时候口感鲜嫩、清甜多汁,连稍微带刺的萝卜缨子也能下菜佐酒。小姑姑给这娇气的海岛萝卜起了个别名,叫“水萝卜”,也算是恰如其分。不过那时我已经离开了家,来到俾斯麦做学徒了。我既回不到农场吃免费的,又买不起市场上卖的。我和水萝卜也算是一家人了,没想到它摇身一变成了海都市场上金贵的时令菜,我和它之间真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障壁了。
有一年春天,我已经是厨师了,习惯了早起清点从农场运来的蔬菜。一出门,我就停住了,我看见车上坐着一个熟悉的人挎着一个熟悉的篮子,竟然是我的小姑姑。她高兴地冲我招手,叫我的名字:“快来快来,你妈说你总惦着吃水萝卜,总也赶不上。正好今年水萝卜刚下来,我特意给你留了点,市场上卖可贵了!”她说完没多久就匆匆地去看着工人卸菜去了,也没来得及多说说话。我坐在餐厅后门的台阶上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水萝卜,那一次,我感觉我和家乡离得近极了。
我成为厨师,和家乡的土地、农场有很深的关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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